我寄人间雪满头
上个月末,回四川参加堂哥的婚礼。堂哥大我两岁多,在医院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,而新娘是他的初中同学,开始在一起时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读大学,相隔异地,后来嫂子到我哥所在的城市,两个人开始了平静而幸福的日子。
婚礼在一家酒店内举行,现场搭了一个T型台,仪式开始的时候,我哥还没站到台上去,他站在台阶的右侧,而我混在观礼的一大群人里,在他的左后方望着他。
司仪开始说话,我看着我哥,他平静地又带着笑意地望着台阶的另一头,新娘将由他的岳母交到他的手中,我和旁边的姑姑望着他笑出了声,觉得他既紧张又可爱,他听见了,转过头来也对我笑。
这个最疼我的哥哥找到了与他白头偕老的爱人,度过了人生中十足重要的一个时刻。
那天一大家人都到齐了,还请了其他很多的人。因为到得早,所以早早地去了三楼茶座休息,等着正式行礼。过了一会,爷爷上楼来了,身边有两个搀着他的人。上一次见到他是今年的春节,那时候好像他在之前摔了一跤,去医院看了,正处在恢复期中,但行动尚算敏捷,无须拐杖或者他人搀扶。
爷爷朝我这边走过来,我搬好椅子慢慢扶着他坐下。
一开口,爷爷的说话声明显半年前哑了许多,语速也慢了下来,如果不是凑得很近且认真辨识的话,不太容易听清他想表达的意思。我握着他的右手,问他的水杯里要不要再加热水,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嘴里嘟囔着说不用加不用加,我重重地点了个头,以表示我知道了。
因为多年不在同一座城市生活,一年中平均能见到爷爷两次,一次是过年团年,一次是清明扫墓。小时候还未上幼儿园时,白天便寄居在爷爷奶奶家,奶奶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正楷,将纸壳或者理平的纸盒裁成约莫两寸长的正方形,整理在盒子里,每天写十至二十个字教我识,然后让我对着纸块上的字一个个地念,直到全都念会。学完之后,在靠着电视机旁的大圆桌上吃饭,糖醋排骨,竹荪三鲜,冷吃兔,和短短细细的我只在自贡吃到过得麻辣牛肉条。遇上过节的时候,奶奶还会煮一大份糯米饭,面上是蒸到发亮的甜糯米饭配上樱桃,饭下盖着裹着红豆沙的夹沙肉,长时间的烹煮使得肉的表皮沁得油亮,咬下去豆沙常常烫得我直叫。
仅仅是几个月,爷爷看上去又老了些,或者爷爷也并没有老,只是我的感觉而已。奶奶三年前去世后,爷爷变成了一个人生活。
老人的世界,我早晚也会经历的。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呢。是像一只有着鳞片负着鱼鳍的但却慢得像没移动过的金鱼,还是在赶去医院见妻子,却被护士套上了面具,在那一刻就老了。我每次见到爷爷,总是对他说,爷爷,你要保重身体。可是爷爷总是点点头,并不回答。以前问爷爷,平时除了出门散步,还会做什么,爷爷笑起来说,我和其他两个人,我们三个人钓鱼,去水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。
爷爷很久没去钓鱼了。
有一天我在剧场看爱丁堡剧展巡演《明天》,剧中的场景在一所老人院内,四位老人和三位护士。那个被人匆匆带上面具头套而“瞬间老去”的乔治,和其他老人都不同,其他老人都是自然老去,然而对于他来说,时间像是被拦腰截断,生生少了中间一大截。他能记得的是他赶去医院见妻子的情景,却忘了多年后妻子已逝,女儿也早已长大成人。无法确认是从哪一刻开始的,老人所说所闻和后辈所说所闻早已不在一个语境之内。
乔治一个人站着,身前有椅子,身后有板凳,但他步伐极小又缓慢,没有指向的移动也无法预知他想往哪个方向去,周围的老人吃点心,整理杂物,看报纸。
乔治围着自己又转了一圈。
爷爷握着我的手,给我压岁钱,我只能一直说谢谢爷爷,爷爷你保重身体才最重要,再接过来望着他,一时语塞。
而爷爷总是问我,研究生的事怎么样了,实习还顺利吗,我总是一一回答却不能肯定爷爷究竟听到了几分,爷爷便点着头微笑着。
爷爷住的房间还是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,屋内放着奶奶年轻时的单人照,书桌的玻璃板上压着旧时的书报和纪念照。经过的时候朝里望去,床头通常会有叠报纸,像是奶奶一直订阅的广播电视报。
昨天傍晚时和妈妈通话,一位熟悉的婆婆去世了。是妈妈好朋友的母亲。妈妈描述起当时这位婆婆对她的好,感受到母亲对她的感激,谢谢她的照顾和帮助。
或者多数的谢谢,出自对陌生人的礼貌。但可能另一些谢谢,内含了绵密由衷却少有表露的情谊。
北京初雪的前一晚,看了《入殓师》。电影并没有想象中催泪,反而是偏向治愈的。
小林的父亲将一块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交给他,小林则选了一块小而光滑的石头给父亲。小林说,石头的凹凸不平代表着担心,而石头的大小则代表关切的程度。最终小林父亲手里的握着的那枚白色石头,延续下另一个即将出现的新生命。
在给一位女士入殓后,女子的丈夫对社长和小林说,谢谢你们,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。
扶梯上的风对安检带说,谢谢你收留了我。
婚礼那天,和哥哥站在饭店的阳台上,笑着调侃他,谢谢他,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、将就和包容。
作为一个南方人第一次亲身经历北方的初雪,并在那晚吃了很棒的一餐,谢谢对我的招待。
大概每天回去得晚,总是看到路口那对河南夫妇开到两点的饺子摊,老板每次帮我装好,那茴香馅的饺子真好吃。
我渐渐觉得,一个人体验到的东西,可以不再只出于主观生成的感觉,而是可以看到它们从最底部根源里出现时的初貌。
在盖谢尔剧院的剧目《乡村》里,哥哥阿米和尤西总是爱玩一个“装死”的游戏。
哥哥总是在尤西喊他起床时一动不动装死,尤西会当真,然后焦急地掏出身上的报纸、苹果试探阿米,然后这时哥哥就会突然蹭起身来吓尤西一跳,兄弟俩抱作一团玩闹。
阿米生前最后一回奔赴前线的时候,妻子达茜追逐着他,与他拥吻、告别,一直呆在舞台前方墓穴里的尤西突然跳起来,奔到舞台上,追着扯着那转盘不肯让哥哥走,但舞台还是不由说地转动着,结果转着转着,最后阿米的背包、步枪、然后是他躺倒在地的尸体转了转了出来,尤西冲上去,想要叫醒他,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在装死不肯起来,于是又掏出了照例用的报纸和苹果,可是阿米这一回没有醒过来。
那个永远像个孩子一般的尤西,哭嚎得难以自制。这个村里的人一一都要离开尤西,而尤西是他们眼中那个或者永远天真的孩子。
黄执中在辩关于要不要鼓励绝症将死之人的辩题里说,我去的地方不需要勇气,你们才需要勇气。
人们都想去鼓励要离开的人的时候,却私以为鼓励的话大概要对继续活着的人才有用处。
白头偕老,情比金坚,长寿康健,永结同心。
有一个人问我,你会想家吗?我很快回答说,不会啊。因为我是那种赖在家不肯走,一旦离开又会暂且抛诸脑后的人啊,所以我不会刻意让自己沉浸在某一种情绪中。
"有个人让我用简短的话总结自己的问题,我想了会儿说,有些事明白的太早,又有些事明白的太晚。
昨夜,西安大雪。晨起,一片白茫茫,午后,太阳照常升起,暖化了积雪,所有的一切又还原了本来的模样。"
在你面前,我永远都是那个孩子。
在明天到来之前,我还是想家了。
下雪的北京真好看。好看得让人为难。